[愿此生]此生惟有布鞋知散文


北京 2022-08-14 18:04:53 北京
[摘要]女人躺在床上,依稀看见,人们手忙脚乱着给自己穿“老衣”。层层花花绿绿的衣服被粗暴地、急失带忙地往身上套。一个人大张着嘴,一个人摇着自己瘦到只剩骨头的身子,摸着自己已经没有肉的脸,似乎在喊叫什么……  谁在地上铺着厚厚的麦草,谁搬了上方的桌子在一旁,谁在黄土地上撒了水,谁在大呼小叫喊叫什么,仅存的一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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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女人躺在床上,依稀看见,人们手忙脚乱着给自己穿“老衣”。层层花花绿绿的衣服被粗暴地、急失带忙地往身上套。一个人大张着嘴,一个人摇着自己瘦到只剩骨头的身子,摸着自己已经没有肉的脸,似乎在喊叫什么……

  谁在地上铺着厚厚的麦草,谁搬了上方的桌子在一旁,谁在黄土地上撒了水,谁在大呼小叫喊叫什么,仅存的一点点意识里,她知道,人们已经准备让她走了。她要“住”在应该住的地方去了。一会儿自己就会被抬到地上,这张脸就会被一张白纸遮盖着,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。

  妈,妈……

  奶奶,奶奶……

  似乎过了几年,好长好长的时间。耳畔隐隐约约地,听见谁在细细地叫唤。谁呢?谁在喊叫呢?眼前忽然看见一丝光亮,闪闪发光。她又挣扎着,好像意识到了一点什么。一使劲,眼前一亮,又回到这个阳世了。

  外面白茫茫一片,清亮地刺眼。她不敢张开眼睛,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。一会儿清醒了许多,她睁开眼,悠悠地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。咽气,咽气,自己的这口气咋就这么难咽呢?

  谁喊叫自己呢?喊叫着做啥呢?她有些埋怨气恼。女儿?孙子?儿子?忙了一辈子,苦了一辈子,身子疼了这么长时间,阳世的日子,她过够了。

  她转动着眼珠子,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身子。奇怪,阎王爷那里走一遭,身体却一点也不疼了。模模糊糊的,衣服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,颜色黄黄绿绿的,好看着呢。肚子低下去一个坑,瘦的。脚,脚上先前已经被人用红丝线紧紧地绑着了,现在又松开了线绳。鞋,鞋子。忽然,有点急切,看见脚上穿着那双绸面白底的那双,她有些欣慰。

  妈,你可是吓死我了啊。小女儿拉长声音哭着。这个娃娃,才多大的人,怎么一下子变成这个样子了。她有些不太相信。生下小女儿时,丈夫已经走了半年。这个带肚子(遗腹子)的女子,是她最放不下心的。一转眼,怎么女儿的脸上也沟沟壑壑地了。

  她想起什么,弱弱地对女儿说,你给我把箱子打开。墙角的炕上放着两个木箱,铁皮包着的,锈迹斑斑,箱子也和我一样,老了啊。可是人们都听不见她说话么。他们叽叽咕咕地商量着什么,她有些气恼,孩子一样的,也不理他们,缓缓地看着四周的墙。

  门帘子厚厚地遮着阳光和风雪,冷气在门口急地打转转,也跑不进来。门帘子是拼着各种三角形花色的,是她一大块一大块、一小块一小块、一针一线做成的。门背后挂在一串火红的辣椒和暄净的黄色玉米棒。还有早先晒好的干菜,罗卜片,都是冬天里朴实喷香的蔬菜。还有地上那些坛坛罐罐,装满了为过年准备的猪肉、腌菜。

  又是一年啊。日子快的飞一样,她想,我过不了这个年了。我也吃不上那些东西了。我不想过这个年。可是我多想过了这个年呢。

  她有些心酸,缓缓地出了口气。眯着眼睛,接着又张开,舍不得地看着自己住了几十年的这个屋子。正上方,还是挂着几十年的白鹤松树中堂画。一个歪头的白胡子老人扶着拐杖坐在旁边一块石头上,笑眯眯地,旁边有梳着抓髻的胖娃娃在玩耍。有老人的家好像都有这张画,意思长寿就是福气。她不知道活的长是不是福气,总之在她,福气总是离的远远的。哎,我也不稀罕它了。

  炕墙上一个女子长得白白嫩嫩的,好看的很,就是大腿光光地,野晃晃地长,那是孙女贴的广告画。她看着,觉得有些气愤。女娃娃家,不好好穿衣裳,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,不嫌难看,还挂在画上。她有些想不通。

  靠窗子的墙上,订着个大铁钉。钉子上,挂着绕麻线的木架子,挂着拴着小绳的鞋楦子和鞋拔子。一股股麻线在墙上绕着团,生气地看着她。一个布包鼓鼓囊囊地,怀娃的女人一样挺着个大肚子。她闭着眼就知道里面装着锥子剪子布条子,针扎顶针护手套,绸子丝绒条绒洋布,还有各种用报纸或牛皮纸剪好的鞋样子,各种尺码的鞋底子。这辈子,我做的鞋是谁也比不上的,她有些神气地想。

  隔着玻璃的窗台外,落着厚厚一层雪。她吃力地看着,贪恋地想舔一口,想要点凉凉冰冰的东西吃吃。顺着玻璃,又看到砖砌的院墙,高高地护住院子。她不用看都知道,住了几十年里的院子里,门外的田野上,都是白茫茫地一片雪地。雪是个好东西啊,能遮住地里收割后乱糟糟的茅草和向日葵根,也能盖住铺在地上的玉米杆,更能遮盖住弯弯曲曲的小路。能看到的,只是一片白。

  雪真是个好东西。下雪了,女人们就可以在屋里在炕上坐着闲一会儿,做做针线,说说话。这一辈子,她都盼着下雪下雨天。

  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,活的够够的了。操操劳劳、忙忙碌碌地已经活了八十几岁,日子快的就在昨儿一样。演电影一样地,她的一生,出现在了眼前。

  从小,她就是个很俊俏的女子。身子端端地,腿长长地,腰细细地,大个子,双眼皮,一头乌黑的长发。庄里人都说她长得好,她也知道自己好看,嘴上不说,心里可是高兴着呢。她聪明灵巧,娴静乖巧,做的一首好针线。不管春夏秋冬,只要有闲时间,手里总是拿着绣花的鞋垫或者正纳着的鞋底。她也知道自己纳鞋底的样子很好看,左手拿着鞋底,右手拿着针锥,头微微左偏,针锥狠狠地扎下去,然后摁在顶针上再拔出来。线头绕个疙瘩,再穿进去,一幅画一般。

  日子就这么静静地过着,她长大了。辫子一把粗,长的掉在腰间。奶奶妈妈都是那么疼着她,可是爷爷大大很少正眼看。她知道他们嫌弃她是个女子。她就想,女子咋了?女子也是人。我偏偏就要活得好好的给你们看。奶奶有时看她笑咪咪地扎花做鞋,就叹口气说,我娃长得好,可是个命苦的娃娃。她就想,哼,谁说我命苦,会怎么苦的命呢?我还偏偏就命大着呢。

  后来,她才知道,奶奶这么说的原因,自己的命是一生下来就注定的。穷的什么都没有,只有一孔窑的家里,四个哥哥,就她一个女子。她生下来就注定是要给某个哥哥换媳妇的。

  明知道是换亲,但好像婆家来送礼的时候,她远远地在门缝背后偷看过一个人模糊地影子。个子高高的,挺拔的身子。恩,是个好人儿呢。她心里美滋滋地,手底下的鞋底纳的更轻快了。一针一线中都加进去许多甜蜜和期盼。她白天黑夜地纳,好在结婚时给婆家的亲友和他每人几双。单的棉的,大的小的,鞋帮子一律用黑色的条绒做成,鞋垫子也用细针扎上花,然后再把鞋底和鞋帮缝缀在一起。男人们做成松紧口鞋,女人们做成气眼儿式样。那鞋,白生生的千层底,黑俊俊的鞋帮,垫上各色花样的鞋垫,真是好看。做完,她会学妈妈的样子,跪在炕上,嘴里含口水,均匀地喷在鞋上,打湿后拿着鞋楦子,塞在里面,用斧子使劲的敲打几下子。过一夜,一双饱满好看的鞋子就乖模乖样的了。

  有时,她纳着纳着,会哼着不知哪里听来的小调,也会扑哧一笑,瞅一瞅手上的鞋底儿,恨不得在那些芝麻大的阵脚儿里,纳出西瓜大的希望来。脚心的部分,还会和其他姐妹们学着纳些“富贵同心”“鸳鸯戏水”“喜鹊登枝”的图案,用几千个针脚在几寸见方的空间里,寄托着自己对未来的向往。这时候,针线总是多多少少有些歪斜,因为她是在用针线在写秘密哩。

  14的她,就要嫁人了。果然,在腊月里,就被换进了这家门。同时,16岁的嫂子也被迎进了家门。揭开盖头的那一刻,她才知道,自己嫁了个比自己大18岁的瘸子。一张脏老丑的脸,扁扁的干瘪的头,满脸坑坑洼洼的麻子,就像她第一次学着纳的鞋底一样歪歪斜斜地不周正。原来,奶奶说的真对呀,我就是一个命苦的女子。她气急攻心,晕死了过去。

  第二天,她还知道了,自己嫁的男人有个比自己大两岁的儿子。就是说,14岁的她已经是个16岁男子的后妈了。一夜之间,她就由懵懵懂懂的女娃子变成了要干各种活,看各种眼色的媳妇子,受各种气和各种议论的后妈。

  想起这些往事,她觉得胸口一阵阵地疼,抽着疼的那种。眼前一黑,又迷糊了过去。醒来的时候,看见雪花正一片片的飘下来,落在半空中,有些融化了,有些落在地上。她觉得自己就是落在地上的让人踩踏的那一片。

  一针一线仿佛穿过岁月的青涩,缓缓引着她长大成熟。干活过日子,生孩子做针线,十年时间,她已经是四个女儿的母亲了。家里的人口在增多,活多的怎么也干不完。一年四季她似乎都在做鞋,也不知纳了多少鞋底,做多少双鞋。冬天,手冻的红罗卜一样地肿,手纹都张开了口子,疼的拿不住针线,时间长了线绳都勒进了手缝,疼得她呲牙咧嘴的。纳鞋底是技术活儿、力气活儿,她学会了用厚厚地帆布做一个手掌套,护住粗糙地龟裂地双手。

  快过年了,一家老小的鞋子还没有着落,她心急地连夜赶着做。煤油灯下,看着炕上横七竖八的睡着的孩子们,她纳着鞋底,心里暖暖的。再苦再累,看着一个个黑黝黝地、猫娃一样地孩子,她就觉得自己有浑身的力气,所有的委屈和苦难算不了什么。

  丈夫在一旁给她搓着麻线,她嗤嗤地一针一线的纳着。两个人不说一句话,各做各的活计。生活了十年,好像他们之间就没有说过几句话。习惯了拿眼睛说话,或者什么都不说也知道对方要干啥。只是,只是她总是有些不甘心。一起出门干活,也从来没有在一起走过,人人都说他像她的爹。丈夫虽然年龄大,人长得丑,但是好像也知道自己的委屈,脾气还好,这些年,对她也算疼爱。只是老婆婆不好惹,嫌弃她生不下儿子,动不动找碴整人,总是会找一些麻烦。好在她遇到委屈,总会想到奶奶早早就说自己是个命苦人,命苦就命苦吧,她早已经认命了。

  她把线绳绕在手上几圈,然后使劲拉,手被勒的生疼生疼。鞋底坚硬粗涩,胳膊和手掌实在没有了力气。她叹口气,走到地上,从水缸里舀出一马勺冷水,美美地喝了一气,歇了歇,又爬上炕,顺手拿起针在头上抹一下,针利索多了。丈夫看了看她,没有说什么,拿过另外一只,默默地用锥子在上面戳些洞眼。她没有看他,手下拉的更快了。他们一起,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,用辛勤的劳作妆扮着儿女,补缀着生活。

  想到这里,她斜着眼再次看着那个肚子大大地包裹,似乎有些甜蜜有点羞涩。摇晃了一下身子,忽然有了点力气,她试着动了一下手指。手,看着女儿拉着自己的那只手,已经没有多余的肉了,一根根手指爪子一样的青筋毕现。右手中指上戴顶针的部位显然要细出一截来,小拇指的中间关节也由于长年引线而勒出一道道的沟壑。

  山高水长,光阴飞快。门口的小路延伸向远处,像纳鞋底的绳子长长短短弯弯曲曲,接下来的日子里,孩子又增添了两个,但还都是女子。带着没有孙子的愤恨和自卑,婆婆过世走了,至死都不看她一眼,尽管她一贯的孝顺和卑微。家里越来越穷,缸里越来越空荡荡。孩子们饿的直叫唤,她也饿的走不动路。手里的活越来越粗糙,粗针大线的,眼泪越来越多。没有儿子的恐慌和低人一等,让她变得神神叨叨,格外自尊而敏感。

  一天夜里,她正在灯下捻线,麻线一团团的,得费好大劲才理顺,怎么也理不清,就像这个乱糟糟的世道。心慌的拿不住针线,她也不知道自己今晚是怎么了。熄了灯,可是怎么也睡不着。风轻轻地刮着,树梢摇动着,一迷糊,她看见丈夫笑嘻嘻地说着什么。他走路也瘸着了,脸上也周正了很多。

  门被敲得山响,晕乎乎的她开了门,人们一团团的涌进来,把一个血糊糊的人放在炕上。她恍恍惚惚地看见一张已经退去血色的脸,蜡黄蜡黄的,陌生地可怕。人们乱嚷嚷,他是农业社的饲养员,半夜起来添草料,据说和牲口抢豆瓣吃被骡子踢了几蹄子,踢到脸上胸口上。缓了半天,她似乎才知道,这个叫做丈夫的人死了,她成了一个不算年轻的寡妇,38岁。跪在炕上,她抬起头来,隔着窗户纸看着窗外的月亮,白晃晃的圆,挂在天上。深邃而黝黑的天沉默不语,真恨啊。她恨不得拿个锥子把老天爷的眼睛戳瞎一个。她想,我前世做了什么错事啊,这么样的欺负人。命苦,我为什么会这么命苦?凭什么要这么命苦?

  想到这里,她有些委屈气愤。胸口一起一伏的,喘着粗气,小女儿趴下来,给她嘴边喂了点水。还是女儿好啊,她感激地看着那张皱纹密布黑红的脸蛋,贪婪地想多喝点,可是,她再也咽不下去了。她偏了偏头,水顺着嘴角流到枕头上。哎,老天连口水都不想让我喝了,看来阎王爷真的要收去我了。算了,不喝就不喝。一辈子都是个刚强人,一嘴水都馋,她忽然有些恨自己。

  从此,她的日子就难过的多了。少吃少穿还能够忍受,各种歧视和闲言碎语山一样地压向自己,好像所有人都和老天一起在嘲笑她的命。有时候明明人们在一起说着什么,待她走近,哄的一声都散去。她知道她们在议论自己是寡妇,寡妇,好像男人死去都是自己给害死的一样。面对那些虚伪势力的人,她很快就学会给自己包着厚厚地一层壳。剪短了头发,围起黑围巾,长腿抡的更快了,精明势力、能干泼辣,猜疑妒忌、无事找茬,她觉得渐渐变得和自己手中的针锥一样的锋利。

  她学会了和村里很多人吵架,为一捆麦子,一笼猪草,为少分的一斗谷子,为一碗稀薄的粥,为半夜墙头的影子,为亲戚朋友的嘲笑,刺猬一样,“歪”(厉害)的很。吵架的时候,跳起很高很高,指桑骂槐的,大树,小路,哼哼乱跑的猪娃,顺路跑过去的黄狗,都会成为她撕扯对方的语言,小李飞刀一样的,抛出去,嗖嗖地,刀刀见血,片片带刃,家人都这么说。一次,和村里故意放狗咬伤女儿的混混吵架,撕扯起来,他一拳打在她脸上,鼻血哗哗地淌出来,糊的满身都是,但她干瘦的身子树皮一样的贴在他身上,任由他摔打撕扯,挠人撒泼打滚,剽悍的像个男人。从此,谁也忌惮她三分。

  她学会了偷东西。顺手牵羊成了习惯,只要是能吃的东西,都会想办法装在身上隐蔽处的口袋里带回去。漫长的夜里,黑乎乎的夜,凉的让人发抖的春夜,看见孩子们蜷缩在冰冷的炕角落,饿的嘴里只淌水,她决定去偷刨邻居家埋在远处的菜窖。长了芽的土豆萝卜没有刨几个,就被嗅出生人味的黑狗追着了,她吓得魂飞魄散,披头散发拼命地跑。淡淡的月光下,她看见自己的影子,张牙舞爪的活像个女鬼……跑进自家大门,晕倒在院子里。醒来后,看着围在自己身边大大小小的几双眼睛,眼泪淌啊淌,流成了一条河,淹了心。

  哎,都是日子逼的人这样。如今,躺在炕上,想起那一段梦魇的光阴,她依然眼角有泪花闪烁。那一次后,她发誓再也不流泪了,眼泪都被咽进了肚子里。老了老了,眼泪还多,她有些自嘲。转了转眼珠,继续盯着炕角里破旧的箱子定定地看。

  这么多年,她只吃最差的饭菜,简单到只有盐醋的面条米饭,几十年不变的节俭到悭吝的日子。多少个夜晚,她坐在油灯下,一针一针地纳着鞋底,做着鞋帮。件件棉袄袜子要缝补多次,衣服上更是补丁摞补丁,这劳作是永无休止的。她用报纸、牛皮纸在熟睡的女儿门脚上比划,剪出底样。她们长得可真快,一个个黑发长腿,牡丹一样的俊俏。她让女儿们一个个出去干活赚钱,然后一分一厘的计较着,算计着,变得异常冷漠、自私、绝情,她们好像都从心理上疏离了她。

  后来,孩子们长大了,日子好过多了。她也有了一些闲时间,也温和了许多。记得一次大队里开会,女人们都携了未完的活计,在会场上矮板凳上坐了,一心一意地纳鞋底。高音喇叭忽然说要包产到户了要分地了,吵吵闹闹的人们顿时静下来,会场上只剩下麻线穿过鞋底,悉悉簌簌的一派声浪。无论时事如何改变,对于她来说都是遥远的,都是与己无关的,她也不发言,也不争辩,兀自忙着手里的活计。只是观众,只是背景,最实在的还是手里从一面穿向另一面的麻线和鞋底。

  再后来,孩子们各有各的事情,日子更加好过了。吃的好,穿的好,只是,他们谁也不穿布鞋了,无论做的多好看。很多时候,大家都忙忙碌碌的,天南地北的跑。她独自坐在门槛上,便很有些寂寥了。有时和几个相熟的姐妹搭伴做活说说话,家长里短的,儿媳孙子的,东一句西一句,话题断断续续,有时就是沉默。大家各自搓着麻绳,扯着针线,日子很绵长很闲适地流淌着,便显出一段从容。只是,她们的头发也和鞋底一样雪白了。

  孙女们谁也不肯学做鞋。她劝说了很多次,她们都想嫌麻烦,嫌费事。街上卖的鞋子多漂亮啊。布鞋土,布鞋不好看,布鞋和她一样,被抛弃在墙角里,没有用处了。

  奶奶奶奶……是谁呢?她眯着眼睛看,原来是最疼爱的小孙女回来了。她想自己咽不了一口气,等的就是这个娃娃。看看那张饱满的苹果一样的脸,泪珠子满脸的滚,真想摸一把。这个孩子,从医院抱回来的时候,猫儿一样大小,三斤七两。都说不能养活,不能养活,她白天黑夜的守护,硬是用奶粉和炼乳操心成了娃娃。过了一百天,小脸圆乎乎地,已经是个乖孩子了。抱着背着哄着疼着,小孙女一天天的长大了,成了她的小棉袄。

  小孙女从小就跟着看她做鞋,她们一起为做鞋底开始打褙子。先用白面打上一盆稀稀的浆糊放在炕上。摆上炕桌,打开铺衬包袱,预备上剪子,旧衣服报纸。她盘腿坐在炕上,开始在炕桌上抹一层浆糊,用大块的铺衬铺下底,接着就一层布片一层浆糊地拼、对、贴、浆起来。那些破破烂烂的衣衫布料,边对边,角对角,横比竖比,零的拼成整的,连成炕桌大的一片儿。小猫儿影子一样挤在身边,小手忙忙地沾着,嘴里嘟囔着,笑脸红扑扑的。然后她们小心翼翼地提起来,贴在向阳的墙面上或者炕墙最热的地方。晒干后,褙子就做好了。接着是剪鞋样,比着纸做的鞋样,把褙子铰成鞋底的雏形。接着搓麻线绳。选粗细均匀的,一根根地在腿上搓成麻线绳,她的小腿上常有一片黑色的印记,就是因为麻绳搓太多,搓出了血印。

  肚子猛然抽疼了一下,她身上立刻出了汗。这些年,肚子一直隐隐温温地疼。农村人,疼着了买几片去疼片吃吃,不疼了也不在意。老了,就更怕给孩子们添麻烦,疼的再厉害,忍忍就过去了。孩子们日子都红红火火,忙忙碌碌地,她心里可是高兴着呢。慢慢地就开始便血,自己也就瘦成了一张皮,骨头吃着肉了。谁知道,觉得疼的受不了的时候,自己已经走不动路了,再后来,到了医院,他们说是肠癌。呵呵,她一直记起奶奶说的话,自己还真是个命苦的人呢。

  只有小孙女知道自己的想法,她听见孩子大声嚷嚷说,奶奶想让咱们打开箱子,对吧?她动了动,使劲点点头。人们乱哄哄地挪着箱子,打开这个几十年没有动过的箱子,翻看装着她一生秘密的箱子。

  破旧的木箱里,被几十双不同样式的布鞋,加上五颜六色花型各异的鞋垫,塞得满满的。人们围了一圈圈,一双双摆弄着,眼泪掉着,边说这双是谁的,这双是谁的,总之是大人孩子每个人都有的。

  在箱底,孙女拿出用一根短短的麻线连在一起的两双鞋子,一大一小,一男一女,一律的毛边鞋底,黑绒鞋面,一模一样的鞋垫上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。这是谁的?什么时候做的?大家转过身子瞅着她。

  她不看他们,她只盯着那两双鞋子看。多年前那个夏天的夜晚,一个清秀的影子,一片玉米地里的深情……

  又一阵疼痛袭来,阎王爷要命来了。再也没有什么牵肠挂肚的人了,谁也不留恋了,我要走了。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努力地半睁着双眼,嘴巴半张着,呼气得半天,吸气也得半天。恍惚中,远远看见父母和他笑吟吟站在那里,顿时觉得身子一点也不疼痛了,轻的像根鸡毛,在风中飘飘荡荡地,自在地自由地向上向上……

  放下这个世间一切的不公和悲苦,缓缓地咽下一口气,她安详地闭了双眼。

  雪花一片一片的飘下来,大年二十七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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